□ 那些螢火蟲的光亮跟石燈籠的燈火一樣,一定能照亮女孩子們的心,照亮亞洲的苦難,照亮愛越來越趨于匱乏的悲傷的世界。
□ 也許不丹并不是我們神往的那樣完美,但是在這個失去了愛與幸福的絕望的世界上,它是最后的童話最后的寓言了。
□ 金吉洪,我看見了,你起舞弄清影的時刻,眼底掠過離別的淚光……
1、雨季
一疊厚厚的溫泉浴券變得越來越薄時,我知道,離開的日子快到了。
亞太文化中心的研修每年一次,今年邀請了來自11個國家的學員參加。這個研修項目集國際會議、研討、講座、交流、考察、撰寫論文報告等各種形式為一體,主旨是共同探討全球化背景中亞洲發(fā)展中國家如何傳承文化,延續(xù)傳統(tǒng),維護自身文明的尊嚴。
關西的雨季,天氣有點粘熱,雖然沒有一絲涼風,天際線卻清朗可見。我們住在奈良,有時往返于奈良與京都之間。兩座城市都被山巒環(huán)繞著,青山以優(yōu)美的輪廓綿延,山麓上下覆蓋著成片的松林,密林之中處處有溪谷,泉水清澈見底,溪旁栽種著大片的芥末。
最早相識的這個不丹女人叫佩瑪,是不丹王國的一位文化官員。歡迎晚宴上,她身著傳統(tǒng)的不丹服裝“克拉”,那是一種從肩拖到腳踝的長袍,色澤艷麗,上面別著金銀制造并用綠松石點綴的飾針,腰間束一根寬帶。頭一天的晚宴上,我就向佩瑪流露了對不丹的喜好:“你知道嗎?不丹是我終極之夢?!彼悬c詫異地問為什么,我說:“您的國家實踐著中國先秦哲學家老子的理想,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意思是,一個國家,疆域不要太大,人口要少,清心寡欲,這樣的話,那些武器裝備就派不上用場了,老百姓就的生命就會被珍視,而不會背井離鄉(xiāng)遷徒遠方。百姓就能回到結(jié)繩記事、雞犬之聲相聞的時代。”佩瑪并不懂老子,但她顯然明白了我想表達的意思。她為此感到驕傲,這個喜瑪拉雅山南麓的小國,人民的幸福指數(shù)為列為全球第一,正是不丹用國民幸福指數(shù)(GNH)顛覆了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GDP)那個固有的世俗評價體系。
金吉洪是一位年輕的韓國文化專家,畢業(yè)于美國哈佛大學,曾經(jīng)在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學習過一年。這個美麗而小資的韓國女人,談起中國總是繪聲繪色,她喜歡北京什剎海的胡同,喜歡《色?誡》里的湯唯,喜歡上海裁縫做的旗袍。至少從外表上看,她把職業(yè)女性的禮儀、韓國女人的強捍和東方女子的柔美這幾種要素平衡得很好。每天早餐時段我們在自助餐廳遇上,她的餐前禱告表明是個基督徒。關于信仰問題,我們并未作進一步交流。但我們總是談興很濃,比如談起跳崖的韓國總統(tǒng)盧武鉉,金吉洪深深地尊崇平民色彩的盧武鉉,我不解的是,韓國的故事為什么總是以悲情告終。我們還議論起一部轟動一時的韓國同性戀電影《霜花店》,我心存好奇地詢問金吉洪:“這電影的情節(jié)也太傳奇了,是一段真實的韓國歷史嗎?”金吉洪掩面大笑說:“瞎編的故事,從來沒有那樣的真事?!?/P>
研修班里總共只有三位男士,除了我,另兩位是烏茲別克斯擔的考古學者蘇哈魯波和尼泊爾文化事務官珀登。白天日程安排得過于緊張密集,只有靠晚上泡溫泉解壓,而每晚泡溫泉,我們?nèi)吮赝鋈?。珀登忠厚老實,是信仰印度教的虔誠的南亞次大陸人。蘇哈魯波,典型的中亞面孔,在布哈拉古城從事考古工作,年少時在法國接受教育,能說英、法、俄、土耳其以及母語五種語言,父親是烏茲別克斯坦著名的建筑師。由于早年教育和國際化的職業(yè)生涯,這位伊斯蘭教背景的朋友,其行為氣質(zhì)和思維方式都已經(jīng)明顯西化。他所生活的布哈拉古城,位于歐亞大陸最深的腹地,在絲綢之路興盛的年代里,是溝通東西方文明的商路上一顆閃亮的明珠。這座中亞最古老的城市作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城中分布著140多座中世紀以來各種風格的伊斯蘭建筑。這就是蘇哈魯波,為他所來自的伊斯蘭古城的深厚歷史文化而驕傲,他的歐洲受教育經(jīng)歷帶給他良好的自我感覺。有好幾次我半開玩笑對蘇哈魯波說:“你不屬于亞洲,你更應該屬于歐洲。你條分縷析的邏輯思維,去維吾爾化的白人長相,加上你的國家烏茲別克斯坦作為前蘇聯(lián)屬地的身份痕跡,注定你將是不中不西的?!碧K哈魯波卻非常嚴肅地反駁說:“我當然屬于亞洲?!?/P>
另一位女士是不可或缺的,她叫小野吉美,是這個研修項目的“日文/英文翻譯”。剛開始接觸時,猜不出她的年紀。只到有一天,我和她談起日本70年代一位叫栗原小卷的著名女演員時,小野告訴我,她和栗原小卷是同代人,我才判斷她的年齡已經(jīng)超過60歲。不可思議的是,她總是精力旺盛、輕松自如地幫我們在日語和英語之間互譯,尤其是一些學術(shù)研討活動中,大段大段地同聲傳譯,反應迅速、業(yè)務精準。這個知識廣博的日本職業(yè)女性,還能說一點點中文,對中國的人文充滿興趣,有一回午餐時,她饒有興致地跟我談起中國唐代詩人白居易。
一群人,來自不丹、柬埔寨、中國、印度尼西亞、韓國、老撾、蒙古、尼泊爾、帕勞群島、菲律賓、烏茲別克斯坦,職業(yè)背景包括文化官員、大學講師、文史學者、文化遺產(chǎn)工作者、考古工作者、博物館研究員和文化記者。這群人,聚集在奈良,下塌的地方可以遠眺氣勢恢宏的平成宮遺址。帝國宮殿遺跡向世人展示了一幅公元8世紀日本首都國泰民安的氣象,揭示受中國唐文化的影響的日本奈良時代的政治和文化變遷。
2、山林
某一天,在奈良大學開了一天的研討會,送我們回酒店已經(jīng)下午五點。趁天光還亮,我匆忙乘電車去游賞春日山,在奈良博物館下車后,步行去春日大社。這是一個獨行的傍晚,春日大社的廣闊區(qū)域里幾乎見不到第二個人。沿著幽遠的古驛道,我漫步在原始林里,享受著這夏日山林里極致的空靈和閑散。茂盛的草地被密林包圍,夏日里蔥郁的蘭草更有一份懷古的雅趣。這個著名的神社是8世紀由權(quán)力無邊的藤原家族作為新首都的守護神社而建的。現(xiàn)在,我穿行在林間,疾走了三四公里路程,3000多盞石燈籠排列在通往莊嚴的春日大社米砂色大殿的悠長的山路兩側(cè)。
我孤獨一人與3000多只石頭燈籠共同佇立在無人之境,有點悲壯,還有點害怕。天漸黑了,我走累了,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石燈籠,想象著,不知在節(jié)日的夜晚,這些石燈全部點燃后會是一種怎樣的美景。天全黑了,林間的鹿群這時已經(jīng)散開,各自棲息休眠。有風吹來,松林里的風聲鳥鳴讓我更覺得四下的萬般靜寂,山麓云霧繚繞,松林風聲微嵐,沐浴在大自然溶溶氛圍中的我,不掛一絲雜念,坦然面對著這山這水這風這景的瀏覽,安然自信,無欲無邪。
后來我才知道,就在我獨自一人徒步春日山原始林的那個晚上,金吉洪她們幾位女士,訂了輛出租車到若草山去看螢火蟲去了。我可以想象,那一定也是個神奇浪漫、光明璀璨的世界。那些螢火蟲的光亮跟石燈籠的燈火一樣,一定能照亮女孩子們的心,照亮亞洲的苦難,照亮愛越來越趨于匱乏的悲傷的世界。
第二天,在大和郡山的民俗公園里,我們和幾只可愛的拉布拉多導盲犬不期而遇,大家一起逗狗玩。回來的車上,烏茲別克斯擔的考古學者蘇哈魯波發(fā)布個人見解,他認為狗對人類其實并沒有感情,狗對人類的親昵、忠誠和依賴純屬本能,而且是被喂養(yǎng)的本能,他甚至還拿出了一堆證據(jù)來實證。因為竭力反對他的觀點,我和他爭辯起來,“怎么能用這種科學實證主義來解釋情感?如果這樣解釋,人類社會中母愛父愛、男女情愛,全都可以歸結(jié)為本能。這樣的解析思維導致的結(jié)果豈不很可怕?”我們爭論得有點激烈,一車的人都在聽我們爭辯。我內(nèi)心涌起一陣強烈的沮喪,因為不能接受這種機械的科學主義,我堅信這是對愛的反動,這種論調(diào)會讓絕望的世界更加絕望,我甚至嘲笑蘇哈魯波是考古工作做多了,他平時遇到的那些國王墓穴的“長寬高度”是極其科學嚴謹?shù)模潜涠鴽]有情感的一堆故物。我們幾乎要紅臉的爭執(zhí)在小野吉美慈詳?shù)恼{(diào)停下結(jié)束。后來在車上,我和蘇哈魯波都默不作聲,臉色也都不好看。
當天晚上,尼泊爾的珀登先生打電話到我房間,他和蘇哈魯波叫我去泡溫泉。因為染上了咳嗽,我婉言謝絕了??蓭追昼姾螅钟腥税次业拈T鈴,我打開房門看見的是蘇哈魯波一張詭譎的笑臉:“Tony, 你不會是生氣了吧?” 親自上門邀請,這回我無法拒絕了。我也報以調(diào)侃的微笑,拍了一下蘇哈魯波的肩:“為了那幾只小狗,傷了朋友和氣,多不值啊?!痹跍厝乩?,我們邊看世界杯。蘇哈魯波似乎對足球沒有一點興趣,聰明的蘇哈魯波高談闊論為什么足球當年在冷戰(zhàn)陣營中最強大的美國和前蘇聯(lián)沒有什么市場,我趁機拿他打趣:“你應該熱愛足球。因為你屬于歐洲”。他再次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我說:“不,我屬于亞洲?!?/P>
3、佛堂
我們坐車來到飛鳥。散落的遺址廢墟,神奇的歷史謎團,恬靜的水稻莊稼,悠然的生活情調(diào),街區(qū)里有好幾條狹窄的道路,民宅緊鄰的就是飛鳥寺,在小佛堂中,放置著釋迦如來座像,這樣豐富的景致使飛鳥這個農(nóng)家村莊似乎不斷地向人們講述著美的佛界。雖然如今只能通過想像來描述1400年前的繁榮都市,但來到此地的人們都有一種如同回到令人懷念的故鄉(xiāng)之感覺。僧人請我們在佛堂后面吃素餐,大家邊吃邊閑聊。
研修班的同學來自佛教、伊斯蘭教、印度教、基督教等多種文化背景,此刻都入鄉(xiāng)隨俗吃起素食。因為談起佛教,大家再次向佩瑪打聽不丹的風土人情,佩瑪介紹了一些。我隨即幫她補充:“在這個叫不丹的小國,風中彌漫著檀香。這里沒有人炫耀財富,國王皇宮甚至比許多民宅小。不丹實行了免費醫(yī)療、免費教育,讓每個國民不分貧賤,都有平等的生存權(quán)。沒有毒品、犯罪、色情、乞丐。偏僻的鄉(xiāng)間,農(nóng)夫用手機開心地通話。年輕的王儲在英國牛津接受教育,回國剛繼承王位,就決定實行君主立憲并進行民主選舉,可人民不愿意。人們不同意引進西方民主,因為他們相信人心的自覺。”我知道,我那會兒像背誦課文一樣,那樣子一定很可笑。佩瑪愕然:“Tony,你怎么比我還了解我的國家?!贝蠹乙魂嚭逄么笮?。又有人發(fā)問:“佩瑪,你見過你們那位英俊的國王嗎?”佩瑪回答:“豈止是見過,太熟悉了,工作上有很多交道。況且,在不丹,鄰居發(fā)生一些爭執(zhí),還會去找國王理論,國王親自為他們調(diào)解?!?/P>
珀魯群島的胖姑娘桑尼調(diào)皮地在一旁多嘴:“在這個袖珍的國家里,女人人人美麗,男人人人帥氣”。 桑尼是以帕勞群島的身份來參會的,但直到今天,她才悄悄地揭穿自己,其實她是雙重國籍,除了是帕勞島國公民,還同時持有一本美國護照,說完她得意洋洋地傻笑一通。趁沒有別人聽見,我悄悄對她低語:“其實從來的第一天起,我就懷疑你的島國身份,因為你的英語是標準的美國加州口音?!鄙D岣訕凡豢芍?,笑得前仰后合,氣喘吁吁地說:“對對對,我是在美國出生美國長大的。因為父母離異,父親娶了個帕勞的妻子,我才有了本島國護照?!?/P>
蘇哈魯波手捧便當盒來到庭院正中用餐,柬埔寨的大學女講師坎赫娜恰好也在庭院的雨廊下飲果汁。也許本意是想拉近彼此距離,蘇哈魯波突然向坎赫娜提起關于柬埔寨“紅色高棉”的問題。 一向有點凌然不可接近的坎哈娜聲色冷淡地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想提這種痛苦的歷史。我想您也不會情愿我向您打聽塔什干被前蘇聯(lián)統(tǒng)治的歲月。就像我們不該在小野老師吃飯的時候,向她提起廣島的過去。”蘇哈魯波被對方的生硬搞得極其難堪,愣頭愣腦地呆站在那里,老撾大姐萬萍趕忙跑上去為他們打圓場:“這是佛堂,萬劫皆度。在這里談意識形態(tài)是多余的。哈哈。”
烏茲別克斯坦小伙和柬埔寨女講師的一番齬齟,仿佛一語道破了亞洲的真諦,和平融合只是舉步維艱的表象,就在不遠的過去,戰(zhàn)爭、侵略、強權(quán)、殺戮、瘟疫、殖民主義、共產(chǎn)意識形態(tài)、宗教沖突共同釀造了亞洲大陸無邊的苦難,而在今天,后殖民主義、集權(quán)專制、邪惡暴政、世界工廠、生態(tài)災難,也依然沒有遠離。
霧里的山岳不是丘陵,雨中的橡樹不是垂柳。禪智山光之間,讓我們祈福吧!大家紛紛端坐佛堂祈福,我祈福些什么呢?除了為至親好友祈禱,我祈愿我來自的中國風調(diào)雨順。
奈良這地方,依舊保持著農(nóng)耕時代的纖細景象,那些水稻田和民居木屋讓我重溫農(nóng)業(yè)社會的鄉(xiāng)村記憶。梅雨時濕熱纏綿,伏旱時驕陽爽朗,氣候特征和自然生態(tài)很像我在長江中下游平原度過的童年時光。這里天地人和,而我來自的中國卻已改天換地,這幾年來,大旱、洪澇、暴雨、酷暑、深寒、地震持續(xù)不斷、此起彼伏地肆虐著一寸寸曾經(jīng)安逸的家園。從什么時候起,我的祖國不再風調(diào)雨順?
4、禪寺
一早去京都,一路上,和韓國的金吉洪隨意攀談,可以欣賞到車窗外河原町一帶碧綠的河岸,這是京都藝伎聚集的表演場所。金吉洪問起我周末的計劃,她向我建議,研修一周了,每天都是辛苦的會談和研討,該放松放松了,同學們想利用周末集體去大阪。我抱歉一笑說,周末我想獨自去東京。金吉洪含蓄地問我:“您是不是喜歡獨自行動?!蔽也恢绾伪硎?,只是輕描淡寫道:“其實,每天都是扎堆的集體活動,很想一個人呆兩天。我一直覺得,一個人能獨自宅在屋里看書,或者獨自走在路上旅行,就是最大的幸福。”
車過南禪寺,讓我聯(lián)想起川端康成的《古都》。南禪寺,那溫柔的茶道,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親切。幾百年參天古木遮蔽云天,哲學小道以它清雅的路線淺淺地伸向林蔭,樹叢中微微傳來聒噪蟬鳴,在京都六月溫存的雨簾之下呈現(xiàn)出漫無邊際的虛無和幽玄。
我找到了古都的感覺,突然問一旁的金吉洪:“您讀過川端康成嗎?他一生追尋的就是為了獲得誰也不能打擾的孤獨的自由?!?/P>
金吉洪頗感驚喜:“我也喜歡川端康成,喜歡他的《伊豆舞女》和《雪國》,但我更喜歡大江健三郎”。我問:“你喜歡他什么?”金吉洪看來是真的仔細閱讀過并且比較了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是個穿和服玩賞文化的形象,他一生迷戀于傳統(tǒng),即使在戰(zhàn)后的創(chuàng)傷中,他也執(zhí)著于整理那種傳統(tǒng)。批判與自省卻是從大江健三郎開始,他寫戰(zhàn)后原子時代的愛與痛,像黑澤明、今村昌平一樣,對日本的民族性進行了冷峻的解剖?!?/P>
川端康成是關西大阪人,關西已經(jīng)不再是當年的關西,日本卻還是當年的日本。那個樸素沖動的日本,在菊與刀的極致愛好中歇斯底里,要么溫柔風雅,要么尋死覓活。這就是日本。菊是寒風中的冷艷和孤傲;刀是風骨和力量,一旦理智失控,刺向自己時就是武士道式的剖腹自刎;刺向別人,就是軍國主義的野蠻侵略和血腥屠城。川端康成當年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說的是“我的美麗的日本”,而大江健三郎在領取諾貝爾文學獎時,說了一句,“感謝曖昧的日本?!睆摹懊利悺钡健皶崦痢保迷~的變化,日本作家的民族自省精神已悄然發(fā)生變化。
京都的金閣寺,光華眩目地座落于層層疊疊的衣笠山山腳,四周松楓環(huán)繞,其間庭院幽美。一群同學忙著拍照,我和不丹的佩瑪站在一邊,端詳著這座精美絕倫的寺廟。我對佩瑪說:“從你們南亞到這里,佛教發(fā)生了多么巨大的變化。在這里,佛教形而上的苦難觀被改造成妙趣橫生和開懷頓悟。”佩瑪追問我一句:“Tony, 你相信生死輪回嗎?” 片刻的肅穆之后,我點點頭。這時,從金閣寺反射過來的幾縷稀疏光影斜照在佩瑪?shù)哪樕希也虐l(fā)現(xiàn),這個喜馬拉雅山南麓女人的臉頰如此美麗純良,那宛如雕刻的山民面龐在京都雨季的綠樹濃蔭的映襯下顯得樸素如洗。也許不丹并不是我們神往的那樣完美,但是在這個失去了愛與幸福的絕望的世界上,它是最后的童話最后的寓言了。
久久凝視著佩瑪。當我突然意識到這樣隨意地打量一個外族婦女是多么失禮時,為了掩蓋自己的慌亂,隨即岔了一個話題:“在不丹,男孩在十歲左右,都要被送進寺廟做幾年僧侶嗎?”佩瑪搖頭:“不。那是一山之隔的西藏才有這樣的風俗。”
5、作別
臨別前的最后一晚,大家相約在春日山下話別。告別晚宴就在奈良公園旁的一家小餐廳舉行,透過餐廳的白紙拉窗,可以聽到春日山下的呦呦鹿鳴。餐廳的庭院里,石燈籠、青松、楓樹、奇石、牌坊,精巧地布局成一小片玲瓏景觀。我買來兩瓶日本清酒,請大家喝。同學們喝得春意盎然。席間,韓國的金吉洪主動提出要為大家唱歌,大家擊掌鼓勵,蘇哈魯波往大家的清酒和玄米茶里撒了一些干菊花,香氣四溢。
金吉洪用日語唱,曲調(diào)婉轉(zhuǎn)憂傷。小野吉美在一旁低低向我解釋這首《春日山下》:“那時我年幼無憂,我和伙伴們在春日山下漫游,成群的野鹿沐浴春光,那歡樂的年華永生難忘。后來我長大離家,漂泊在茫茫遠方。當我再次回到春日山下,鄰家的姑娘先嫁給商人又成為新寡,辛勞的父母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親愛的弟兄遠征到遙遠的北國。櫻花終于落盡,鹿兒繁衍數(shù)代,這虛空的人間,誰能告訴我人生的意義?”
金吉洪歌唱時伴舞的身姿投射在雪白的窗格紙上,與庭園里楓樹的剪影相重疊。酒味,菊香,楓影,茶色,都為今晚的離別而存在。金吉洪,我看見了,你起舞弄清影的時刻,眼底掠過離別的淚光。再見了,奈良,藥師寺不老,若草山長青。再見了,奈良,這麋鹿的故鄉(xiāng),讓我返回遠古,重誦生命的柔情:呦呦鹿鳴,食草之萍。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晚餐后,最后一次洗溫泉,沉浸在輕煙縹緲的泉水中,放松身心,臥泉聽濤。走回到各自的房間時,我和蘇哈魯波最后道別。我握住他的手說:“我們就這樣穿著浴袍,在這里說再見嗎?”他有點悵然若失:“期待再見的一天,也許在烏茲別克斯坦,也許在中國,也許還在日本,誰知道呢,未知的事物總是迷人的?!蔽覉詻Q地說:“最好是在佩瑪?shù)膰炔坏ぁ!?/P>